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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花從灰暗的天空落下。
梅爾和米米西共披一條破爛的毯子以抵禦飄雪,他握著她的手、緊緊躲在她身後,站在圍觀的人群之外。寒冰徹骨的空氣彷彿凍結了一切──咽嗚、低語、呼吸聲──只剩下寂靜。叫作加潔的女孩在廣場中央的處刑台上站得筆直,眼神越過人群、荒地、望著遠方,彷彿正看著還有十餘小時才會升起的朝陽。
梅爾很疑惑。他不太清楚加潔做了什麼而被送上斷頭台,聽米米西說,似乎是打了鎮長的守衛一拳吧,無所謂,反正一天到晚都有人上斷頭台。是加潔的眼神困惑了他。她那樣子就好像一隻憤怒的猛獸,隨時會把這噩夢般悲慘的一切撕裂,好像這一切本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。
在這個沒有希望的鎮子,不該有那麼生氣蓬勃的眼神。
鎮長的秘書開始說話,梅爾聽不太清楚,想必是一些莫須有的罪狀。他是個留著奇怪小鬍子的矮小男人,但是比起其他人,他算健壯的。鎮長沒有來。當然沒有來,他怎麼會來?他只負責給人編個罪名,例如擋了他養的狗的路,其餘的一切都與他無關。
米米西握著他的手在微微顫抖。他輕輕地握了一下,她就停止了。就一名流浪兒來說,米米西很衝動,她會和比她高上一顆頭的人打架、溜進別人家裡偷東西吃,但是在死亡這一方面,她比任何人都來的溫柔。她會埋葬那些被人遺忘的屍體,會陪在垂死之人身邊直到他們嚥下最後一口氣,無論在此之前他們是否見過。她一向會來觀看公開處刑,然後在人潮散去、死者身上的財物也被掠奪一空之後,把他們拖到鎮子後方去埋葬。
她說,這是緣分。
梅爾不是很懂她的意思,但是因為是米米西,他不說什麼。米米西去哪裡,做甚麼,他都跟。她敢於挑戰其他的流浪兒,也有勇氣溜進全鎮最兇的麵包師傅店裡偷東西,但她其實不如她外表看起來的堅強。他知道她會在她以為他睡著了的夜裡抱緊他無聲地流淚,而梅爾也不曾拆穿,米米西最害怕讓人看見她脆弱的一面,即使是他,也只正面看過一次她哭。
即使是在最底層苟延殘喘的人們,梅爾也是被欺壓的一個。他沒有辦法像她那樣,也為她做一些甚麼,所以他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邊,讓她抱著他睡,依著他哭,並裝作不知道。他們僅剩的也只有彼此,除了靜靜地互相依存著對方,再也沒有別的了。
秘書喊完了話。劊子手推著加潔就位,踹了她的膝蓋後面逼她跪下。劊子手一腳踩上加潔的背,她的頸子已經穩穩的架在斷頭台上,而整個過程中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。
人群裡發出一聲細小的嚎哭。那是加潔的老父親,他與加潔相依為命過了十八年,如今卻要白髮人送黑髮人,親眼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受死,想必很難過吧。梅爾像過去每次來觀刑一樣,撇過頭不願意看接下來的場面。
劊子手抬高了斧頭。米米西抓緊了他。
其實,也許這樣才是好的。與其在這種地方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,死亡其實也不是個壞選擇。只是梅爾有米米西,他不要米米西來埋葬他,一如加潔有她的老父親。留在這裡的人每一個都有他們必須活下去的理由,其餘的,都已經消失了。
梅爾和加潔並不熟。他是個孤兒,而她還有家,只不過也不是富裕到能夠收留梅爾和米米西的家。大部分住在這裡的人都不是。他聽過有關加潔的一些話,他知道她是個衝動、富有理想的女孩,總說著總有一天要改變這些不合理的大話,他知道她會在經過的時候往乞丐的碗裡丟一枚銅錢,他知道她會和一個被人趕出小巷角落的流浪兒聊天,他知道她是個好人。若非生於此,她現在大概正在笑吧?
其實,加潔不必死的。
劊子手揮下斧頭。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肅殺的沉默,梅爾隱約看見有人衝向處刑台,在成為另一個犧牲者前被人攔下。那個斷腸心碎的聲音迴盪在靜謐荒涼的鎮子裡,鑽進每個人心中,讓人們的恐懼無所遁形。米米西的手越抓越緊,梅爾抿起嘴唇,「走吧。」他低聲說,試著拉了拉她,但她動也不動。
梅爾閉起眼睛,把額頭靠在她肩膀上,聞著她身上前不久被人潑了餿水的淡淡酸味,壓抑著顫抖。她的體溫一向是他最完美的鎮定劑,有她在,他就有勇氣。也許旁人會奇怪兩個流浪兒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感情,但他們就是……會,彷彿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。這樣才是圓滿的。無論如何,梅爾只希望這次也像以往上百次一樣,快點落幕,米米西就可以目送加潔最後一程,然後他們一起回到巷子裡,依著對方,繼續他們悲慘的人生……
哭號聲怒吼著加潔的名字。他聽見老父親這麼喊著:「他殺了我的小加!我的小加!」字句混雜著模糊不清的鼻音。他聽著哭聲漸漸沒落、像以往一樣,然後……驟起。人們在怒吼。本來只有一小部分混亂的人們,逐漸變成每個人都在大聲喊叫,空氣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的氣息,就算梅爾聽不清楚人們在說些甚麼,那種語氣,梅爾再熟悉不過。那是賭命的聲音。
他看見秘書憤怒的說著話,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狂怒的海嘯裡,警備隊上前一步想阻擋暴動的人群,卻只是激起反效果。梅爾縮在米米西身後,卻覺得她似乎……太過冷靜了。
他抬頭,只看得見她的側臉。「米西?」他輕聲喊道,聲音越來越小。
她很衝動,她會和比她高上一顆頭的人打架、溜進別人家裡偷東西吃,她會……
人群開始失控。梅爾看見人們壓過警備隊,朝驚慌的秘書衝去。他們爬上處刑台、越過廣場,追趕著奔逃的人,往鎮子另一端去。那裡是……
群眾的怒火讓梅爾倍感驚恐,他開始哭,他一向愛哭。他抓緊米米西的手臂,一方面是想讓自己冷靜,一方面想避免她做傻事。那些人在想甚麼?那是沒有用的。鎮長掌控這裡,就像神掌控世界一樣,他是不能被推翻的,無論人們做甚麼,無論她做了甚麼。鎮長是一切啊。
他拉扯著米米西的手臂,想把她拉離廣場。他哭著看米米西呆愣的側影,看她轉過頭來,看她閃爍光芒的眼睛。他搖搖頭,低聲哀求:「走……」
她掙脫了他的手,竄出毯子,沖向人群。
「米西!」梅爾大喊,裹緊她留下的毯子,裡面還殘留著她的溫度。站在原地一陣,他追著她向前跑。她衝進失控的人群,跟著人們一起爬上了斷頭臺。他和群眾一起大喊,只是喊的是米米西的名字。他緊緊盯著米西,避開人群地追著她。
「殺了鎮長!殺了他!」現在他可以聽見人們喊著什麼了。
他繞過處刑台,眼神緊緊盯著米米西,她在前方,背影變得殘破。漸漸地,梅爾發現自己被人群包圍,一霎間恐懼衝上心頭,他雙腿一絆,跌在地上,被後方無數的憤怒居民踩過去。他雙手抱著頭,只能縮著身子等待人們走過。
怒吼聲變得很朦朧,鎮子再次恢復寂靜,卻回不到十分鐘前的樣子了。
梅爾哭到沒辦法呼吸,他向來細小的啜泣聲在死寂的廣場上震耳欲聾。他慢慢的撐起身子,抹去他的眼淚,她討厭他哭,每次他一哭她就會罵他。他的右手手指被踩斷了,扭曲成奇怪的樣子。但那不重要。他哭的太用力而被嗆到,咳嗽聲聽起來像是要把心嘔出來,那也不重要。米米西離開他了。
空氣裡還殘留著火把與淡淡的血腥味,天全黑了,露出幾點星光。他面前是遍地的狂亂腳印與屍體,卻安靜得彷彿全世界只剩他一人。梅爾裹緊了毯子,背上的疼痛與寒冷刺骨的雪花都沒有她的背影那樣令他心痛。她甚至頭也不回。她說過她會陪著他的,她說過,她會待到他們其中一方死去為止。她說過的……
為什麼要這樣呢?事情不必走到這個地步的。都忍了這麼久了,再沉默一點,日子不就可以繼續過下去?
他越用力抹掉臉上的淚痕,淚水就不停流。他張口吸氣的聲音比他的心跳還要如雷,臉龐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眼淚,他還是伸手抹去。他挺起身子,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看遠方朦朧的火光,絕望地想著也許她可以懸崖勒馬,即時明白這麼做根本是送死。但她是米米西啊。
他環顧四周,發現一片雪白的景象裡空無一人。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。也許他可以逃跑,現在就逃,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地方,像米米西一直以來答應他的一樣,她不會怪他,沒有人會怪他……
可是那米米西呢?
他可以就此消失。不知道去哪,去哪兒都會比這裡好吧。可是米米西呢?他們一起生活的時間已經長到梅爾不記得遇見她多久了,少了她,梅爾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過下去嗎?少了一個人為他出頭,少了個人和他分食,少了個人在夜晚裡給他溫暖……梅爾可以像米米西那樣離開她嗎?
他站起身來,跌跌撞撞地朝渲染上火光的黑色天空而去。 |